“大丈夫终不与老兵同列!”
当关羽拒绝与黄忠同受后将军之位时,他那深入骨髓的骄傲,早已为自己的命运埋下了伏笔。
他将马超视为潜在的对手,却从未想过,在君主刘备的眼中,他们二人不过是天平两端的砝码。
当他兵败麦城,绝望地望向马超旧地临沮时,等来的不是援军,而是一份迟到的“诏书”,这份诏书让他瞬间明白了,这场悲剧的导演,或许另有其人。
1
建安二十四年(公元219年)的冬天,对关羽而言,比历史上任何一个冬天都要寒冷。
麦城,这座在荆州版图上毫不起眼的孤城,成了他英雄生涯的终点站。
城外,是东吴大军黑压压的营帐和猎猎作响的战旗;城内,是不足千人的残兵和早已告罄的粮草。
“君侯,往西走吧!”部将王甫的声音在寒风中颤抖,“只要能穿过临沮,进入西川,我们就有救了!”
临沮。
这个地名像一根火柴,在关羽几近死寂的心中划出了一星微弱的火光。
那里,曾是“锦马超”的封地。
马孟起,那个凭借一己之威便能让成都开城投降的男人,那个被诸葛军师评价为“可与翼德并驱争先”的西凉猛虎。
同为汉中王麾下的袍泽,他岂能坐视自己陷入死地?
关羽那双布满血丝的丹凤眼,望向西方的重重山峦,那里仿佛是他最后的生路。
然而,他穷尽一生,读懂了《春秋》,看透了战场,却从未真正看懂过自己兄长刘备布下的那盘精妙绝伦的政治棋局。
在这盘棋上,他与马超,从一开始,就注定无法成为真正的盟友。
故事的开端,要从五年前,建安十九年(公元214年)的那个春天说起。
彼时,刘备围攻成都久攻不下,军心浮动。
就在这时,一个消息如平地惊雷,震动了整个益州:威震西凉的马超,率部归降刘备。
成都城内的抵抗意志瞬间土崩瓦解。
刘璋在城楼上,看着城外那面迎风招展的“马”字大旗,面如死灰,不久便开城投降。
刘备对马超的到来,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热情与尊崇。
他亲自出城迎接,设宴款待,并当众宣布:“拜孟起为平西将军,督临沮,假节,封前都亭侯。”
这个任命,在当时的刘备集团内部,掀起了不小的波澜。
平西将军,地位显赫;督临沮,更是将荆州入川的咽喉要道之一交到了他的手上。
对于一个刚刚投靠的降将而言,这份恩宠,堪称无以复加。
马超跪地谢恩,心中却百感交集。
他明白,刘备看重的,是他“锦马超”这三个字背后所代表的对西北羌、氐等少数民族的巨大影响力。
他是一柄锋利的剑,但剑柄,却必须牢牢握在刘备手中。
临沮,这个看似优渥的封地,实际上是一个精心设计的“观察哨”。
它既能让马超发挥威慑曹魏侧翼的作用,又让他远离成都这个政治中心,更将他置于荆州关羽的战略后方。
这是一种巧妙的平衡,也是一种无声的试探。
消息传到荆州,关羽的反应,正如刘备和诸葛亮所预料的那样。
“超人才可比谁类?”
一封简短的信,满载着身为元从宿将的傲慢与质询,从江陵飞往成都。
在关羽看来,自己与兄长刘备、三弟张飞一路从无到有,浴血烽烟二十余年,才有今日之功业。
马超一介降将,凭什么一来就与自己平起平坐?
诸葛亮的回信堪称安抚人心的典范:“孟起兼资文武,雄烈过人,一世之杰……当与翼德并驱争先,然不及髯公之绝伦逸群也。”
先将马超与张飞并列,给予了极高的评价,满足了刘备招揽人才的政治姿态;再用一句“不及髯公”,将关羽高高捧起,抚平了他那颗骄傲的心。
关羽阅毕,捻须微笑,将信遍示宾客,得意之情溢于言表。
一场潜在的内部纷争,似乎就此化解。
但所有人都忽略了,这封信只是暂时压制了矛盾,却也无形中助长了关羽的傲气。
他开始愈发地认为,自己才是蜀汉集团无可争议的第一人。
这种心态,为他日后的悲剧,埋下了最致命的种子。
2
关羽的骄傲,很快就有了新的宣泄口。
建安二十四年,刘备在汉中之战中大败曹操,自立为汉中王,大封群臣。
关羽为前将军,马超为左将军,张飞为右将军,而黄忠,因阵斩夏侯渊之功,被封为后将军。
当册封的使者费诗来到荆州时,关羽听闻黄忠竟与自己同列,勃然大怒。
“大丈夫终不与老兵同列!”
他拒绝接受任命,言语之间,满是对黄忠这位老将的轻蔑。
费诗晓以利害,劝说道:“汉中王与将军犹如一体,荣辱与共,祸福同享。将军的爵位官号,岂是只看一人?想当年萧何、曹参与高祖为旧识,而韩信为亡楚归附之将,然其位乃在二人之上,未闻萧、曹以此为怨。如今汉中王以一时之功授于黄忠,而将军您在心中却有所芥蒂,这恐怕不是明智之举啊。”
在费诗的劝说下,关羽才“大悟”,接受了任命。
但他心中的不平,并未消除。
他觉得,自己在荆州的功劳被低估了,他需要一场更大的胜利,来证明自己“绝伦逸群”的地位。
于是,在没有得到成都明确指令的情况下,关羽悍然发动了襄樊之战。
他要用一场辉煌的北伐,来盖过汉中之战的所有功臣,包括那个与他“并驱争先”的马超,和那个让他感到被冒犯的“老兵”黄忠。
与此同时,一纸来自成都的调令,却悄无声息地送到了临沮。
就在刘备登位汉中王,大封群臣之后,他做出了一个至关重要的决定:将左将军马超,从临沮调回成都。
这一调动,在当时并未引起太多注意,人们都以为这是对马超的进一步荣升——毕竟,成都是蜀汉的都城,能随侍君侧,是莫大的荣耀。
但身处局中的马超,恐怕心中早已一片冰凉。
他从一个手握兵权、镇守一方的“督临沮”,变成了一个在朝堂之上有名无实的“左将军”。
他被关进了成都这座华丽的笼子,彻底失去了对军队的控制。
刘备为何要这么做?
因为汉中已定,天下格局初成,内部的稳定与权力的巩固,成了这位新晋汉中王的首要任务。
关羽在荆州,军政大权独揽,已成事实上的“荆州王”,其骄傲自负的性格,刘备心知肚明。
而马超,这头西凉猛虎,虽然暂时蛰伏,但其桀骜不驯的本性仍在。
将这样一头猛虎,放在关羽身后,扼守着入川的咽喉要道,对刘备来说,是一个巨大的政治隐患。
万一关羽在前线有变,或者马超心生异志,二者无论谁出了问题,临沮这个点都将成为蜀汉的噩梦。
因此,将马超调离临沮,既是削其兵权,彻底将其变为一个政治符号,也是为了消除荆州后方的这颗“定时炸弹”,让关羽再无后顾之忧。
这本是刘备对关羽的一种保护,一种政治上的安排。
可悲的是,远在荆州的关羽,对此一无所知。
他依然沉浸在北伐初期的胜利喜悦之中,水淹七军,擒于禁,斩庞德,威震华夏。
他不知道,当他轻蔑地羞辱东吴使者,当他因后勤不力而扬言要惩罚糜芳、士仁时,一张由无数怨恨和阴谋编织而成的大网,已经在他身后悄然收紧。
吕蒙白衣渡江,糜芳、士仁献城投降,荆州基业,一夜倾覆。
当关羽从樊城前线败退,困守麦城时,他脑海中最后的希望,竟然还是那个他曾经看不起,也早已被调离的马超。
他派出了心腹校尉,带着他最后的希望,冲向了那个他以为的“救命稻草”——临沮。
两天后,当那名校尉被浑身是血地抬回麦城时,关羽的心沉到了谷底。
“援……援军……”他冲上前,声音嘶哑地问。
校尉已经说不出话,只是用尽最后的力气,从怀中掏出一块冰冷的木制军牌,递到关羽面前。
那不是求援的回信,而是一块调防的令牌。
在摇曳的火光下,关羽看清了上面的字迹,刹那间,他如遭雷击,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。
周围将士焦急的呼喊声,城外呼啸的风声,一切都离他远去。
他只死死地盯着那行字,那是一道来自成都,签发于一年前的命令。
令牌从他僵硬的手中滑落,他终于明白了,临沮没有援军,不是马超不救,而是那里……
根本就没有马超。
那块沾着血迹和泥土的木牌,静静地躺在地上,上面的字迹在火光下显得格外狰狞:“建安二十四年春,诏:左将军马超移驻成都,临沮防务由裨将军李严接管。”
一年前的春天。
关羽的脑海“轰”的一声,仿佛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了。
他高大的身躯剧烈地晃动了一下,若不是身后的关平眼疾手快地扶住,他几乎要栽倒在地。
“父亲!”关平的声音充满了惊恐。
关羽没有回应,他的目光空洞,死死地盯着地上的那块木牌,仿佛要把它看穿。
一年前……就在他为了黄忠封将而大发雷霆,并最终被费诗“说悟”的时候;就在他开始筹划北伐,意图建立盖世奇功的时候,兄长刘备,就已经将马超从临沮这颗关键的棋子位上移走了。
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,并非来自这麦城的寒冬,而是从他的心底最深处升起,瞬间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,让他连呼吸都感到刺痛。
他一直以为,马超在临沮,是他最后的退路,是他可以倚仗的袍泽。
他一直以为,自己兵败至此,是天时不利,是东吴背盟,是糜、士二人无耻。
直到这一刻,他才像一个溺水之人,在即将沉入黑暗的瞬间,看到了水面上那只亲手将他按入水中的、熟悉的手。
那只手,属于他的兄长,刘备。
“哈哈……哈哈哈哈……”关羽突然挣脱了关平的搀扶,仰天发出一阵嘶哑而癫狂的笑声。
笑声在寂静的夜空中回荡,充满了无尽的悲凉、自嘲与彻骨的绝望。
“君侯!您怎么了?”周仓提着大刀,满脸忧虑地看着他。
周围的士兵们也都面露骇然,他们从未见过如此失态的关羽。
关羽的笑声戛然而止,他缓缓地低下头,那双曾经神采飞扬的丹凤眼,此刻只剩下死灰般的沉寂。
他终于看懂了。
这不是一场简单的军事失败,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政治谋杀。
而自己,就是那个被献祭的祭品。
他开始疯狂地在脑海中复盘。
为什么兄长要将马超调离临沮?
因为临沮是荆州通往益州的咽喉,将此地交给一个降将,始终是心腹大患。但更深层的原因,恐怕是为了他关羽!
兄长知道他关羽骄傲,容不得人。将马超这头猛虎放在他的身后,既是监视,也是一种潜在的威胁。将马超调走,看似是为他扫清了后顾之忧,让他可以在荆州大展拳脚。
可这“放手”,何尝不是一种“放任”?
放任他的骄傲膨胀,放任他去得罪孙权,放任他去逼迫同僚,放任他去发动一场未经批准的战争!
当他水淹七军,威震华夏,声望达到顶峰,甚至传言曹操都准备迁都以避其锋芒时,他这颗棋子,是不是已经变得太大,太亮,甚至有些不受控制了?
一个功高盖主,手握重兵,镇守一方,且性格刚愎自用的将领,对于任何一个君主而言,都是悬在头顶的利剑。
那么,借东吴之手,除掉这把过于锋利的剑,同时还能获得一个向东吴复仇、夺回荆州的绝佳理由,是不是一箭双雕的妙计?
上庸的刘封和孟达为何见死不救?
他之前只以为是二人怯懦无能,如今想来,不寒而栗。
刘封是他的义子,更是兄长的养子!没有来自成都的默许,甚至是没有明确的指令,他们二人敢公然违抗他这个“前将军,假节钺”的军令吗?
“山城初附,民心不稳”,多么完美的借口!
原来,从他踏上北伐之路的那一刻起,他的身后,早已空无一人。
所有的退路,都被人不动声色地一一堵死。
他像一头被猎人精心算计的猛兽,一步步踏入陷阱,直到最后被困死在牢笼之中,才发现这一切都早已被安排得明明白白。
此刻,关羽的脑海中,甚至清晰地浮现出马超在成都的生活。
那个曾经在西凉大漠纵横驰骋的锦马超,如今身着华丽的朝服,位列朝班,享受着“左将军”的尊荣。
但他快乐吗?
不。
他一定不快乐。
史书记载,马超在成都的日子过得极为压抑,他深居简出,谨言慎行。有一次,同为降将的彭羕因失意而向马超抱怨,并有煽动之语,马超听后大惊失色,转头就向刘备告发了彭羕,导致彭羕被诛。
这一举动,被后世许多人诟病为“卖友求荣”。
但此刻的关羽却忽然理解了马超。
那不是卖友,那是一头被拔了牙的猛虎,在用最卑微、最激烈的方式,向主人展示自己的獠牙已经磨平,自己的利爪已经剪去,自己已经彻底变成了一只无害的家猫。
他连自保都如此艰难,又谈何来救自己?
或许,当荆州败亡的消息传到成都时,马超只是在自己的府邸中,默默地擦拭着那杆再也无法上阵杀敌的虎头湛金枪,心中泛起一丝兔死狐悲的凄凉吧。
自己和他,看似一在天一在地,一个备受信任,一个备受猜忌。
到头来,却都是这权力棋盘上,身不由己的棋子。
唯一的区别是,他马超被圈养了起来,而自己,则被用作了弃子。
想通了这一切,关羽反而平静了下来。
那是一种大悲之后的死寂,一种彻悟之后的坦然。
他扶起地上的青龙偃月刀,那冰冷的触感,是他一生最忠实的伙伴。
他缓缓地转过身,看着身边仅剩的数百名面带饥色、却依旧眼神坚毅的将士,看着自己的儿子关平,看着忠心耿耿的周仓。
他输了政治,输了权谋,但他不能输掉一个战士最后的尊严。
“平儿,周仓。”关羽的声音异常平静。
“孩儿在!”“末将在!”
“我一生读《春秋》,信奉忠义二字,上不负汉室,下不负兄长。今日兵败,乃我关某学艺不精,时运不济,与人无尤。”
他顿了顿,目光扫过所有人,声音陡然拔高,恢复了往日的威严与豪迈:
“但,我关云长,是顶天立地的汉子!生,当为人杰;死,亦为鬼雄!岂能在此束手待毙,受孺子之辱!”
他将青龙偃月刀猛地往地上一顿,发出“当”的一声巨响。
“城中粮草已尽,外无援兵!死守是死,投降是辱!唯有死战,方能不负此生!”
他环视众人,那双丹凤眼在火光下重新燃起了熊熊烈火。
“尔等,可愿随我,做这最后一搏?”
“愿随君侯,死战到底!”
残存的数百将士,被关羽的豪情所感染,齐声发出他们生命中最后的怒吼,声震四野。
建安二十四年十二月,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。
麦城城门轰然大开,关羽一马当先,手持青龙偃主刀,率领数百残兵,如一支离弦之箭,冲向了东吴军队的重重包围。
火光冲天,喊杀震地。
这是一场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结局的战斗。
关羽和他最后的部下,像一块投入惊涛骇浪的礁石,一次次被吴军的浪潮淹没,又一次次顽强地冲杀出来。
赤兔马的悲鸣,青龙刀的哀吟,士兵们临死前的怒吼,交织成一曲悲壮的末路悲歌。
最终,在临沮以西的漳乡,人困马乏的关羽父子,被吴将潘璋、朱然的伏兵绊马索绊倒,力竭被擒。
当冰冷的绳索捆绑住他的身体时,关羽没有挣扎,只是抬起头,望向西川成都的方向。
他的眼神里,再无恨意,只有一丝复杂难明的怅惘。
他想起了桃园结义的那个下午,阳光正好,桃花盛开。
“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,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。”
兄长,这誓言,你还记得吗?
孙权在收到擒获关羽的消息后,欣喜若狂。
部下劝他杀了关羽以绝后患。
孙权犹豫了,他深知关羽在刘备心中的分量,也忌惮关羽的威名。
但最终,对荆州的渴望和对未来的忧虑,战胜了一切。
他下令,将关羽、关平父子,斩首。
一代武圣,就此陨落。
他的头颅,被孙权当作礼物,送往了洛阳的曹操处,意图嫁祸于人。
而他的身躯,则被葬在了当阳。
英雄末路,身首异处。
关羽之死的消息传到成都,刘备“闻而大哭,昏倒于地”。
他下令全国缟素,追谥关羽为“壮缪侯”,并倾全国之力,发动了伐吴之战。
那场战争,最终以夷陵之败惨淡收场,也耗尽了蜀汉最后的元气。
后人多赞颂刘备的兄弟情深,为报弟仇不惜倾国一战。
但或许,在那撕心裂肺的痛哭背后,也夹杂着一丝不为人知的、对于自己冷酷算计的愧疚与悔恨吧。
而远在成都的马超,在听闻关羽的死讯后,只是将自己关在府邸中,三日未出。
无人知道他想了些什么。
两年后,这位曾经的西凉锦狮,在抑郁中病逝,年仅四十七岁。
他死前,给刘备上了最后一道奏疏,言辞卑微而凄凉:
“臣一门宗族二百余口,为曹操所诛,略尽。惟有从弟岱,当为微宗血食之继,深托陛下,余无复言。”
他没有提报仇,没有提功业,只是乞求刘备,为他马家,留下最后一丝血脉。
一个时代的两颗将星,就这样以不同的方式,先后陨落。
他们都曾是叱咤风云的英雄,却最终都成了冰冷政治的牺牲品,徒留给后人无尽的叹息与遐想。
(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