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76年,我正式加入军队。彼时,我们所在的部队与一座军农场相距仅七八里路程。据部队里的老兵介绍,每逢秋季收获时节,整个团都会前往农场支援“三秋”生产工作。之所以需要这样的支援,核心原因在于农场面临时间紧迫、人员短缺、任务繁重的困境,必须投入大量人力与物力,全力协助完成水稻的抢收任务。
我们大多来自北方农村,对于收割小麦、采摘玉米这类农活还算熟练,称得上是行家里手,但面对水稻收割却完全是门外汉。无奈之下,我们只能模仿老兵和南方战友的操作,一步步学习收割、脱粒与捆扎稻草的流程。就在我们连续奋战五天后,连队里有几名战士开始出现全身酸痛的症状,还伴随着发烧,我和王玉生都在其中。
起初,我以为是这几天高强度劳动导致身体疲惫,或是干活时出汗后脱衣服不小心着凉感冒。连队卫生员给我拿了些治疗感冒的药物,第二天我便继续投入到秋收工作中。然而,当天晚上回到营房后,我的烧不仅没退,反而更严重了,浑身没有力气,小腿肚子也开始疼,实在撑不住,我只好向班长请假休息。
随后,我的老乡刘太生、闫新民,还有来自四川阿坝地区的几名战士,也陆续出现了同样的症状。连队卫生员见状,立刻将情况上报给营部。营部的医生询问过我们的症状后,同样按照感冒的治疗方案为我们用药。可到了第四天,我们的高烧依旧没有减退,小腿肚子的疼痛感反而加剧,就连上厕所都需要班里的战友背着去。
我虚弱地躺在床上,尽管腿部疼痛难忍、全身都不舒服,但意识还算清醒。从宿舍门口望去,能看到连队操场上有不少人在走动,其中有些人脚步十分匆忙。
傍晚六七点钟,班里来了几位穿着白大褂的女军医。我心里满是疑惑:团里的卫生队从来没有女兵,这些人是从哪里来的?难道我们这点感冒还惊动了大医院?女军医详细询问了我的不适症状、发病时长以及之前服用过的药物,我一一如实回答。之后,医生又触摸检查了我大腿上的淋巴结,几人相互对视一眼并点了点头,叮嘱我好好躺在床上不要随意动弹。
不过,我躺在床上时,隐约听到班长对其他战友说“已经不行了”,当时根本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。大概到了晚上八点多,连队指导员对班长说,要尽快把我送往医院。班长简单帮我收拾了洗漱用品后,卫生队的救护车连夜将我们六个发病较早、症状较重的人送到了军区四十八医院。
救护车上没有配备担架,我们只能互相搀扶着坐在凳子上。我紧闭双眼,车辆在颠簸的公路上行驶,让我感觉昏昏沉沉。途经县城和村庄时,不时能听到坐在驾驶室里的医生向路边人群大声呼喊:“让开!快让开!车上有病人!”
午夜十二点左右抵达四十八医院后,我们被直接送进了医院最偏僻的角落——传染科。当时我们都十分不解:不就是普通感冒,怎么会被安排住进传染科?情况真的有这么严重吗?由于医院在我们到达前就已经了解了我们的情况,医生立刻为我们安排输液,并进行青霉素皮试,而且要求每隔六个小时注射一次青霉素。至今我还记得,当时打针的疼痛感格外强烈。
事实上,当天下午五点左右,发病较早的王玉生和四川阿坝籍战士王坤强,已经在团卫生队不幸离世。他们的死因是高烧引发肺部大量出血。连队担心我们这些重症患者得知消息后,心理压力增大而导致病情加重,所以一直对我们隐瞒了这个噩耗。而此时,连队里出现相同症状的战士已经达到三十人。
两位战友的病故引起了上级领导的高度重视。经过多名医生紧急会诊,最终确定我们感染的是“钩端螺旋体”病。
这种疾病由致病性钩端螺旋体引发,属于急性动物源性传染病,也被简称为钩体病。疾病早期主要表现为钩端螺旋体血症,中期会出现各脏器损伤与功能障碍,后期则会引发多种变态反应性症状。病情严重的患者,会出现明显的肝、肾、中枢神经系统损伤,以及肺部弥漫性出血,甚至可能危及生命。
该传染病主要通过接触受感染鼠类和猪的排泄物传播,发病时会出现高烧、全身疼痛、头痛、乏力等症状。因此,在确诊为钩体病后,医院立即对我们采取了紧急抢救治疗措施。
后续调查发现,我们收割的某一块稻田中存在这种病毒。由于我们北方兵和来自高原地区的阿坝兵从未接触过稻田环境,所以感染人数最多;而四川籍战友从小就有在稻田劳动的经历,体内已产生一定抗体,因此感染人数极少。
第二天下午,医院又接收了七名来自我们连队的战友。其中,我的老乡闫新民刚到医院没多久,就被直接送进急诊室抢救。医院同时通知团卫生队,称有一名战士病情危急正在抢救,但接电话的值班人员却误听成了“病故”。次日,团卫生队的救护车拉着连队干部和为战士准备的衣物赶到医院后,才发现这是一场天大的误会。
下午,闫新民的病情稳定下来脱离危险后,我来到急救室看望他。他开口第一句话就问:“王玉生住在哪个病房?”我惊讶地回答:“玉生没有和我们一起来医院啊!”他说团卫生队里也没有王玉生的身影。由于当时我们都不清楚真实情况,我只好推测:“玉生会不会是被转到成都的医院了?”
据医生介绍,治疗“钩端螺旋体”传染病的特效药是青霉素,而且感染这种疾病并治愈后,人体会获得终身免疫力。因此,后来我被调到军农场工作,即便经常下稻田劳动,也从未再受到这种疾病的影响。
那时候,我们连队总共一百二十多人,却有七十多人感染了这种病毒。医院病房、卫生队以及连队队部里,住的全是我们连队的病号。有些战士症状不算明显,也主动要求注射青霉素预防。那段时间,其他连队的战友来到我们连队时,都会觉得操场上毫无生气,听不到歌声,也没有往日的欢笑,气氛死气沉沉,就连晚上宿舍里的灯光都显得格外昏暗。
当时我们谁也没料到,身体素质一向极好的王玉生会不幸离世。他是我们连队几个老乡战友中,唯一一位知青,不仅高中毕业,身高将近一米八,还有一张圆圆的脸庞,尤其那健壮的体格更是令人印象深刻——投手榴弹时,他一出手就能扔出五六十米远。曾经,我们两个还在操场上搭建的地震棚里促膝长谈,分享各自的生活体会与人生理想,没想到仅仅十多天后,我们就阴阳两隔,成了永别。
起初,团里对去世的王玉生和王坤强,只是按照一般病故的标准处理。后来,经过两位烈士家属的要求,以及上级党委的研究分析,最终认定:我们连队是遵照上级指示执行军农生产任务,王玉生和王坤强是在执行任务过程中感染病毒牺牲的。随后,团里向上级党委申请,经批准后,正式追封王玉生和王坤强为烈士。王玉生的骨灰由他的父亲带回老家,安葬在我们县的烈士陵园。
2022年5月,王玉生烈士生前所在班的老班长戴明涛,不顾自身病痛,与其他三位老班长一同从上海专程来到我们市,祭奠王玉生烈士。
据老班长戴明涛回忆,王玉生不仅是他班里的战士,更是他的好兄弟。当年王玉生患病直至离世期间,戴明涛刚好回上海探亲。等他回到部队,看到王玉生战友空荡荡的床铺时,心里格外难受。这次专程来祭奠王玉生、看望他的亲人,正是为了完成埋藏在心中几十年的心愿。
那天,烈士陵园的气氛格外肃穆。天空阴沉,不久后又飘起了蒙蒙细雨,仿佛连老天都在为烈士的逝去而悲伤哭泣。由于王玉生烈士的父母早已过世,戴明涛老班长与当年和我们一同入伍的几位老兵,在烈士妹妹和弟弟的陪同下,缓缓走向王玉生的墓碑。
王玉生烈士的墓碑矗立在一片翠绿的柏树丛中,显得格外肃穆庄严。我们怀着沉重的心情,向王玉生烈士献花、默哀、鞠躬。凝视着烈士的遗照,心中满是思念之情。当年我们连队一同入伍的九个老乡战友,如今相聚却少了一人,这成了我们心中永远的遗憾。
此时此刻,我真切体会到了军人之间那份“一日当兵,终身兄弟”的深厚战友情谊。